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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號門前的松樹和花圃

從中老胡同32號大門進去,差不多是斜對著,稍微偏南一點,有個垂花門洞。走進這個門洞,朝西北方向斜穿過這個小四合院,鑽過一個正南正北的小巷,正對著你的就是這個宿舍最北面的那一排平房了。這一排中間11號,就是我的家。這是由宿舍大門直達我家的中路,是最短的路線。你也可以從西路或東路彎一下,途經不同的人家,來到11號。我們這個宿舍裡總共也就二十來家,門前的路是四通八達的,怎麼走都走得通。

我家門前還有個標誌,那就是兩株松樹和一個小小的花圃。這是32號院僅有的兩棵松樹。

五顏六色的花草可以從暮春開到中秋,松樹的針葉則一年到頭都是綠的。絲瓜蔓沿著牆邊扯的繩子爬上了房,掛上了樹梢。關於這松樹和絲瓜,還有段故事,是大肚子李媽講給母親聽的。與其說是講故事,不如說是告狀:李媽參了我父親一本。

1947年,因為外婆病逝,我們隨母親陪外公在武昌住了一段時間。父親仍在北大上課,他的日常生活就交給了李媽管理。等我們回來後,李媽就來講松樹和絲瓜的故事了:

“那天大清早,我堵住先生要菜錢,您猜他老人家怎麼說:‘門口的絲瓜摘兩條,不就有了嗎?我沒錢了。’我尋思,這到日子不關餉也是常事,沒錢就別要了吧。快到晌午天兒,米飯燜得了,絲瓜片也切出來了,就等先生進門再下鍋炒。偏偏就是等不來。鍾打過十二點了,還不見先生的影子。忽然聽見先生在門口說話,我出去一瞧,您猜怎麼著——先生正帶倆夥計栽樹吶!我抬眼這麼一踅摸(北京方言:仔細看),好傢伙,這麼粗,這麼高——您已經瞧見了。得花多少錢呀!不是沒錢了嘛?心裡這麼想,嘴裡就唸叨出來了。先生耳朵還挺尖,忙說:‘上午領了稿費,錢剛剛夠。’得,錢又沒了,見天兒吃絲瓜吧!真的就吃了三天,第四天頭上關餉,我才拿到菜錢。太太,您給評個理兒,有先生這麼行事兒的嗎?”

母親聽了直笑:“您還不知道他這個人呢,就是喜歡松樹。多半兒早就相中了,單等領了錢就買的。您別跟他生氣,沒用,他的脾氣是改不了的。”母親停了一會兒又說:“他小時候不叫友松,他父親給他起的名字是陳豹,那是因為爺爺特別佩服梁山好漢豹子頭林沖。先生進城讀書後,自己改成這個名字——友松,意思是佩服松樹的脾氣,願意拿松樹當榜樣做朋友。”輪到大肚子李媽樂了:“怪不得呢。”。

其實,父親不但喜歡松樹,他喜歡的花木可多著呢,但菊花又是他最愛的了。所以每年都要買幾盆,放在松樹旁邊。那全是為了母親。

母親生在菊花盛開的時節,外公朱木君先生為她取名“良菊”。我的外公一生喜讀古詩詞,尤其是陶淵明的詩。晚年臥病在床,手指的關節因為類風溼而僵直,他仍艱難地翻讀陶淵明的詩集。那本翻爛了的舊書,紙已經發黃。他背靠枕頭,胸前支著一個小木架,書就放在架子上。老人揚著頭,晃動著上半身,長吟短嘯,抑揚頓挫,那腔調在我聽來似乎很滑稽。那句“採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”,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記住了,大概是長輩們經常吟哦的緣故。

父親本來就愛菊,欣賞寫菊的詩詞。和母親認識之後,更常賦菊詩。他還蒐集了無數首寫菊的詩詞,閒暇時譯成英文的詩。懂英語的詩人評價說,譯文信達雅,意境美,押韻也巧妙。《紅樓夢》裡那十二首詠菊詩,他用毛筆工工整整地把英文稿謄寫在榮寶齋監製的粉紅色信箋上。那粉紅色的紙上嵌著星星點點的雲母碎片,閃著光,與黑亮的墨字交相輝映。真是美不勝收啊!母親很珍愛,時常翻出來欣賞,一直到1966年。造反派把父親的手跡全部沒收了,甚至連我的日記也不放過,他們硬說那是陳友松的筆跡。嗚乎哀哉,你珍惜的字紙,到了那些人手裡,其命運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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