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駿來找王靜怡,是因為帶到他家的女子不見了,一把水果刀也不見了蹤影。
他懷疑她尋仇去了,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孩子,憑什麼取勝?以卵擊石,無異於羊入狼口!當初帶她回家,安頓在主臥室,便約定任何人都不允打擾,也不許提起,更不能說破。
二人備下衣食,零錢,消炎藥,便悄然隱退,各投另處住宿,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修復,痊癒,還原。
這種傷害,完全忘記沒可能,惟有寄予時間緩緩釋解,慢慢消散,悄悄淡化,且心裡的傷痛,身體的傷疤,精神的迷茫,外人即使感同身受,悲憫憐惜,但幫不了,開導等於傷口撒鹽,最好的心意就是友善的緘默,除非她自己想開,放下,淡忘,或者認命,接受,化解。
王靜怡真希望這世間有忘事水,或孟婆湯,遇到爛人糟事,喝了它,睡一覺,醒來什麼都遺忘,什麼都不記得。
但如同沒有後悔藥一樣,千金也買不到忘事水。
事情已經發生,這個心結,必定是要經歷的磨難,躲不掉,逃不出,避不開,需要給她時間撫解。
怕直視難堪,既然不宜面對面,那就暗中日夜保護,樓上樓下,左鄰右舍,都派人潛藏蹲守。
一天一夜,她睡在床上,不動不起,不吃不喝,不哭不鬧,跟死人差不多。
第二個晚上,她嚎啕大哭。
蹲守的青年們,默默的聽著樓上嚎哭聲,撕心裂肺,由大拗大悲,轉為歇息底裡的吼叫,再到緩緩沉沉的抽咽,最終轉至無聲的飲泣。
換班後,紛紛向王靜怡請願出戰。
天亮,她在房間轉圈,開始梳洗,吃喝,看電視。
第三個晚上,她出門了。
可憐的女孩!幾天不見,她整整瘦下去一圈,容顏憔悴、眼圈發黑、雙目無神、精神萎靡,整個人彷彿老了十歲,猶如靈魂脫離了軀體,形如枯槁。
她來到事發地附近,報著麵包車車牌號,四個假聯防隊員的長相,向居民打聽他們的住址。
她神情溫柔和順,溫婉怡人,嘴角含著一抹羞澀的微笑,純潔得像一張白紙一樣,自稱某個人的女朋友,自鄉村來投奔心上人。
蹲守的青年們一直暗中尾隨著她,內心不禁升騰起一股悲愴。
原本擔憂她自殺,孰料她孤注一擲,卻想拼個魚死網破。
就止不住擔憂了,組團的惡狗兇狼,是徹頭徹尾的邪惡之人,但有力量。
我們男的,單槍匹馬,都不會輕舉易動,你一個柔弱女孩,手無寸鐵,就算殊死搏鬥,又能有幾分勝算?罪大惡極者是很難被感化的,渡化那是上帝的事,我們的任務就是送他們去見上帝,但時機未到,小不忍則亂大謀。
但這話不能說出口啊!上官洛從麻木的痛苦中反應過來,但清醒過後,是更多的絕望和自棄。
她眼中的光芒不再現,心中的火苗暗淡,生活的激情消失,只有孤弱女孩的無奈和悽惶。
她自言自語,神神叨叨,精神都搞分裂了,人都整神經了。
這種精神狀態,要是現身阻礙,被認為是同夥,估計連我們都會揮刀就捅。
女孩被凌辱,難道只能用性命來悍衛她的尊嚴?只能用死亡來作無畏的抗爭?當然不是。
否則,這人世間,還有希望嗎?有些不是人的,必須被狠狠地打倒在地,被打趴下,才能服軟。
即使沒有內心的佩服,也有表面的服從,基於力量對比的懸殊,源於條件高低的差距,今後不敢隨意挑釁。
龍鳳榜查一個人,甭說戶籍姓氏出身經歷,就連頭頂的旋,腳底的痣,身上的胎記,都調查核實得一清二楚。
該女子複姓上官,單名洛,芳齡十七,來自南河貧困鄉村。
一個農民家庭,父親有老慢支,母親有類風溼性關節炎,雙手手指變形,幹不了重活。
上官洛讀書成績還算不錯,考上縣一中,可為了供弟弟上學,父母硬是逼著她輟學打工。
無奈之下,上官洛在年初來到了東海,可由於學歷太低,她只能做最底層的工作。
最初,在一家玩具小廠上班,拿膠槍粘動物的眼珠,工作時間長,收入低,月工資只有三百元,關健是用惡人管善人,用壞人壓好人,拿需求威脅利誘,恐嚇打壓,控制洗腦,凡事只要不聽話,就受到整治收拾,排擠孤立,誣告詆譭。
更讓她難受的是,當她好心良意地提醒一個傻瓜要小心,千萬不要受騙上當時,就得罪了騙子,因為她讓騙子的利益受損,與此同時,她也得罪了傻瓜,因為傻瓜會認為她侮蔑了他的智商。
最後,騙子和傻瓜竟然聯合起來,一起對付正直善良的她。
上官洛開始領教了生活不是童話,在教科書裡,世界是善意的,社會是公平的,好人必有好報,現實卻並非美好無黑暗。
做不陰險的好人,只是以卵擊石,不但毫無疑義,更是讓壞人越來越無法無天。
於是她辭了職,既然無法適應環境,就換一種生活方式,不能對別人狠,便對自己狠一點。
在獵德城中村租房,靈活擇業,打起了多份工。
早晨六點,在一家小吃店賣早點,中午,在某職工食堂打飯,下午又去一家西餐廳做兼職,晚上則去夜市賣襪子、鞋墊、小玩具,深夜則在大排檔幫忙,一直忙到凌晨二點才休息。
最多時一天打五份工,她忙忙碌碌,只能睡四個小時,整個人累得精疲力竭,看見天上的太陽,感覺都鬱鬱寡歡。
過去總以為機會遍地都是,現在才發現選擇權根本不在自己手上。
玻璃窗,彷彿是冰冷的河水在流動,心情焦慮,完全不想說話,晚上一個人在出租房裡,除了睡覺什麼都沒力氣做。
為了省錢,病了自己買了點藥吃,還是照樣打工。
抬頭,即見燈火輝煌不夜城,低頭,隨時淚流滿面不自知。
每天都被人呼來撥去,像一個渺小的螻蟻,在陌生的環境裡煎熬著,孤獨的心情,只有自己的影子,陪同著。
再不喜歡的工作,也只想焦頭爛額地先保住它,像一件破舊毛衣,穿在身上,不僅不保暖,還冷風亂鑽,卻又捨不得扔掉。
多少苦,什麼累,她都可以吃,可還是對未來一片迷茫。
每一個剛剛踏入城市的外來打工者,都是“無名之輩”,他們接下來的努力,就是想辦法為自己“賦名”,在城市落腳,買房、落戶,在某個街道的戶口本上印上自己的名字。
那些名校畢業的大學生,在社會上確實有捷徑可走,他們憑著畢業證直接落戶,成為城市歡迎的人。
像王靜怡和上官洛這樣讀書不多的農村青年,要融入大城市,壓根就沒可能,嫁給城裡人是條通途,但不談感情的婚姻,又讓她們畏懼而止步,現實生活早已劃定的歸宿,無非是打工妹大都嫁給打工仔。
除非巧遇真正的人生奇蹟,發一筆大財,買房落戶,或得到貴人相助,換個活法,實際上這樣的渴求,相當虛妄,當然會破滅。
“追求理想”不為過,但妙齡少女從低處仰望高處,得不到真誠的對待,反而會備受欺凌。
進城的鄉村女孩,美貌不是優勢,倒是招禍的隱患,被餓虎讒狼包圍,她們註定遍體鱗傷,孤苦伶仃,而始終籍籍無名,到最後無法把握的命運,荒誕生活的捉弄,可能讓她們笑著笑著就哭了,哭倒在地喊著“誰耍我”,卻還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。
王靜怡去報社送稿件,看到編輯核實招聘廣告上的資訊。
通常是半個版面,每一條資訊,佔一個小格,因為要按字數收費,所以那些資訊都非常簡潔。
她問道,“這些工廠條件這麼好,應該非常搶手,為什麼還要打廣告?”
廣告部主任說,“你甭信,每一條廣告背後都有一個騙局。
上面的電話都不是工廠的,只是某個小中介所”。
報紙上的招聘廣告,及街頭巷尾的招工傳單,甚至人才市場的個體攤位,大多是為剛到城市的外地人準備的。
外來者一旦在城市有了立腳之地,就開始有自己的老鄉圈與同事圈,不再需要中介了,只有那些懷揣夢想剛到城市的陌生人,才會相信紙上的招聘廣告。
如果有人看了廣告,按地址找到,會發現它在一條很窄的街道上,門面很小,裡面坐著一箇中年男子。
他熱情接待之餘,會說:“那個打廣告的工廠,已經招滿了,你交100塊,填個表,留個電話,有合適的工作,我通知你吧”。
不能傻坐著等吧,尋思著多跑多找,漫天撒網總能抓到一條魚,殊不知這家沒準話,那家也沒回信,一通亂折騰,連番被拍打,待到身上的錢用光了,也沒人通知你上班。
這就是城市給初來乍到的“遠方陌生人”一個教訓,每一個初次到城市的鄉村人,都會切切實實地遭受重重的一擊,算是城市的見面禮。
王靜怡曾經受騙,不僅交了錢,還被扣留證件,為了贖回證件,又一次交錢。
面對上當的震驚和惶恐,她不禁感嘆,“城市太大,人心太黑,我找不到方向”。
李駿說,“你不僅膽小,又正直,也很善良,又仗義,主要是憨傻。
看你受傷害,眼淚流出來,我心疼得講不出話來”。
凌晨兩點多,上官洛走在人行道上。
突然衝過來一輛麵包車,一個男子下車抱住了她,把她摔在了地上,搶走了錢包,並抓著頭髮把她往車上拖。
上官洛大喊大叫,呼救求助。
是個人都知道,接下來女孩會遭什麼樣的災。
但沒有一個人跑過來,大吼一聲。
上官洛看到一具具行走的殭屍,排列著整齊劃一的隊伍,面黃肌瘦地從她面前走過去,走過去,走過去。
路人不敢駐足,沒膽近前,躲得遠遠的,遠遠的,遠遠的。
不是披了張人皮,就配做人,都是趴下的禽,都是兩足的獸。
上官洛拼命的反抗,見她不從,又下來三個男子,捂嘴,抱腰,抬腿,捉手,將她弄上車。
李駿料到上官洛此去,是自投羅網,魚不但會死,還會醃成鹹魚,漁網也許會破幾個小洞,可等待她的是軟銅絲韌鐵線編織的天羅地網,逃生幾無可能。
事鬧得越大,越對上官洛不利,這就是王靜怡反對報警,交給官方處理的原因,一旦媒體報道,縱然社會言論監督之下,作惡者被繩之以法,但她也將無臉立足,世俗的偏見,唾棄的鄙視,無言的羞辱,始終伴她一生,活著生不如死,且死後也會不得安寧。
上官洛撕心裂肺的痛哭,總是讓王靜怡想起被反反覆覆撕毀的綢緞,那是對精巧美麗的破壞,開始是手不留情,之後是剪刀亂絞,接著是攪拌粉碎,最後是灰飛煙滅。
王靜怡把上官洛保護起來,只想讓她靜默休養,置身事外,不願她再涉爭端。
二人商量過,倘若她同意,可以參加龍鳳榜內部的培訓,成為王靜怡的助手,也可以去李家的房地產公司,成為李駿的員工,還可以去港都,安排進李家的工廠打工。
至於懲惡治壞,王靜怡說“不放過”,就絕對說到做到,但不會輕率行事,而要達到懲一儆百的效果,時機重要,舉措更重要。
李駿單槍匹馬去助攻,他不是做不到,只因為牽扯到全盤計劃,他不能貿然行動,有幾大幫手,及眾多小幫襯,更會凱歌高奏。
王靜怡優哉遊哉地逛街,救人要緊,刻不容緩,李駿越等越焦躁,上官洛視死如歸的微笑模樣,總是在他心裡迴旋,覺得無比淒涼,楚楚可憐。
他吹兩聲口哨,一長一短。
王靜怡回眸一笑,對視一眼。
李駿張幾下嘴,唇語交流,“女子不見,找尋禍害,孤身報仇,望速歸隊,提前行動”。
王靜怡解讀唇語,點頭,示意明白。
她舉起右手,五指張開,又捏成拳頭,當空一擊,“你先去佈防,調兵遣將,務必一擊即潰。
我隨後就到,忍無可忍,是該出手了”。
李駿受令,轉身離去。
王靜怡說:鋒哥哥,不好意思哈,我要先行告退了。
兩口子吵架,女子離家出走,突發情況嘛,我得去救急,幫他找回呢。
藏鋒說:女孩子,大晚上,流落街頭,確實有風險,你去吧!王靜怡說:不知會找到什麼時候?今晚,我就不回了哦。
噢,我還想請幾天假,怎麼著也要勸和嘛。
藏鋒說:行,沒問題。
需要幫助,你言語一聲。
王靜怡說:謝謝!鋒哥哥,真捧!您是個大好人啊!好人有好報!好人一生平安!藏鋒說:你這麼誇獎,我不好,也得變好嘛。
要不然,配不起你的讚揚,對不住你的鼓勵。
王靜怡說:這年頭,世道亂,遇到個好人,比當年見皇上還難呢!藏鋒說:兩天喜歡三天愛,七天追不到說拜拜。
旁的,我不多說,戲耍保證不會。
細水長流,日久見人心,慢慢來,瞧著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