侯黎晃神片刻，才從一陣陣激盪的眩暈中緩過來。
她知道，這是精神體與暫寄身體產生的排斥反應。
待掌握了身體的掌控權，視覺也隨之恢復，一抹彤紅映入眼簾。
作為書之外的人物，侯黎不會附到主人公身上。她保持著身體原來的跪坐姿勢，用餘光不動聲色得打量四周。
綰色繡房，羅漢床上搭著張竹青小桌，香爐裡燃著靡靡甜香。
一個身著艾青對襟衫，彤紅雀枝挑線裙的女子正走進來。她將門輕輕合攏，像溺水的人攀上了浮木，整個人一下子鬆懈下來。緩了半晌，她款款走向侯黎。
“阿梨，還在繡你的帕子？這麼晚了，小心熬壞了眼睛。”嬌媚悅耳的聲音，聽起來很年輕。
侯黎這才抬頭看去，含糊地“嗯”了一聲。入目一張嬌美的芙蓉面，瓊鼻豔唇，眼波流轉間動人心魄。侯黎順著她的目光看看懷裡。她正抱著張巴掌大的繡棚，兩環間固定著一隻素絹手帕，另一手捏著針正要把線拽出來。手帕上繡著只靈巧的蝴蝶，棲在花枝上，逼真的像要破開絹帕飛出來。
……真的是在刺繡啊。
那女子似乎放下了什麼重物，在桌子上發出沉悶的聲響。她坐在桌案前，從匣子裡掏出一把小鏡子，對著鏡面，慢條斯理地拆著髮髻。
侯黎默不作聲。
果然，女子先忍不住開口了：“阿梨，我忍不下去了。我瞅著孔先生好像有意向公子討我做妾，雖然公子屢屢推辭，一直沒鬆口，但保不準哪天就被說動了……”
侯黎眸光一轉。那女子先前放下的重物，果真是把花梨木琵琶。
這是《聊齋志異》中《嬌娜》的世界。
這個故事，講述一個名為孔雪笠的書生，在窮困潦倒之際結識了一位姓皇甫的公子，被他請為西席，實則引為摯友。孔生突發頑疾，被公子的親妹嬌娜所救，對她一見傾心。奈何公子有意牽線他的表姐阿松與孔生。孔生見其風姿，遂娶阿松，夫妻二人和和美美，並育有一子。後來公子遭難，將受雷劫，孔生方知公子一家為狐妖，仗義相助。後化險為夷，與狐妖一家生活在一起，並與嬌娜成為了知己朋友。
而香奴，就是她眼前的這位女子。她是皇甫公子的父親所豢養的歌姬，因琵琶彈得好，又容貌美豔，孔生對其生出好感。香奴是蒲松齡在故事中安置的配角，用以襯托嬌娜的仙人之姿。
而香奴能與自己敞開心扉傾訴煩惱，自己應該是她的小姐妹，身份上不可能有天塹，估摸著也是個侍女。
侯黎熟知劇情，開口安慰道：“別擔心，你是老爺的侍女，公子又一向尊敬他，總不能越過老爺把你送人。”原書中皇甫公子就是用這個理由婉拒的孔生。
香奴蛾眉輕蹙：“是這個理。”卻仍不減愁容，只是不再說話，兀自擺弄烏髮。
這樣可不行。侯黎還指望在她口中套出點資訊呢。當下尋了個話頭，悠悠道：“孔先生近日身體如何？”
“前些天公子不是把書房移到園亭了嗎，那裡向來蚊蟲多，天又溼熱，孔先生胸口上就起了瘡癤。我先前看見了，碗口大小一個呢，煞是瘮人。”香奴說著伸手比劃，指甲上染著紅豔豔的蔻丹，“這些天越發厲害，據說連吃喝都不成了。請來的大夫也搖頭，老爺和公子只得乾著急。”
侯黎繼續引導：“不是有小姐嗎。小姐一手醫術出神入化，小小瘡癤也治不得？”
“……小姐？”香奴的神情有些古怪：“小姐醫術的確高明，但孔先生是外男，小姐一個未出閣的閨秀，為他看病，總不妥當。”
“說不定呢。畢竟公子與孔先生相交莫逆，二人常常抵足而眠，秉燭夜談……”香奴注意到香奴越發古怪的神色，適時頓了頓，“應是把孔先生當作骨肉兄弟，請妹妹救他一命也未嘗不可吧？”她心中有些疑惑。香奴在古怪些什麼？
香奴欲言又止，眉目間頗有些掙扎。她撥出一口鬱氣，開始解衣裳：“主子們的心思，我們做婢子的猜不得。”她仰在床上，攤開羅被往身上一蒙：“早些安置，明早不是你去伺候公子起身用膳？莫起遲了捱了罰，雖說公子好脾氣，不會往重了罰你，但他身邊那幾個貼身丫鬟可不是好相與的。”
侯黎佯裝驚訝：“我覺得幾個姐姐還成啊？都是和善人。”
“她們那叫還成？”香奴一骨碌坐起來，揚起下巴，斜睨著她：“好好看看，她們整天擺著這個表情，下巴都戳到天上去了！仗著自己打小跟著公子，就覺得自己比我們高了一等，整天端著主子的架子對我們呼來喝去……那個羅紋，還罵我是勾欄院裡出來的狐媚子……”
哎呀，看來小姐妹對皇甫公子的丫鬟們積怨不少啊。
“羅紋姐姐是有些傲氣，但其他姐姐人還不錯吧？”來吧，來吧，多吐槽一些。侯黎暗戳戳想著。
“我就說你心眼兒少，你還不信！”香奴嗔怪道，美眸圓瞪：“意竹院的那四個一等丫鬟，除了你，誰還對那些瑣碎的苦活計親歷親為？元書仗著公子偏寵，每天綾羅綢緞的穿著，平常也就端端茶送送水，其他的丫鬟活計，你見她幹過哪個？我看公子是在身邊養了個小姐供著。綿連更不用說了，看著默不作聲，其實最會偷奸耍滑！這些年不知道藏了主子的多少寶貝，整天撇著嘴看人，跟別人欠她八千兩銀子似的……”
心眼兒少的侯黎聽了一耳朵八卦，對套出來的資訊很滿意。隨即火上澆油道：“那我該怎麼辦？我要是對那些活計甩手不幹了，她們不會覺得我好欺負，針對我吧？”
香奴憐憫地看著她：“反正我們籤的不是死契，可以用銀子自贖。我看公子對你還不錯，他要給你什麼好東西，一定得攢著，將來有大用處。”
“咦？那羅紋她們也可以自贖嗎？”侯黎掌握了天真單純人設的訣竅，決定將它貫徹到底。
“這我就不曉得了。”香奴是個合格的引導NPC，兢兢業業得熱心科普，“咱們一年前才被老爺買來單府，你被派給公子，我跟著老爺，能打聽到你那邊的什麼訊息？不過她們三個是家生子，應該是籤的死契。”
“倒也可憐。”侯黎誠懇感嘆。
“可憐她們作甚？能碰著公子這樣的主子，是她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。”香奴睏倦地眯著眼，“快些安置吧，有甚麼話明兒再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