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甫公子與一行僕從便在阿松府上住下了。
阿松的母親，也就是皇甫公子的姨母，派人把一個閒置的小院收拾出來，供皇甫公子暫住。
侯黎和元書，二人一同住在皇甫公子房間旁的耳房裡，方便他起夜伺候。因為房間小，打掃的又急迫，耳房裡散發著淡淡黴味，只放得開兩張涼蓆和一張小桌。
是夜。
千葉瓚金釵、蘭花華勝、銀狐步搖、團花扁方羅列一桌，檀木團盒中乘著丹砂香膏，宮牆紅、淺絳紅、石榴紅、檀紅等各色胭脂花片躺於小匣，光彩奪目，令人耳目一新。
盛裝少女對鏡卸妝，洗下的鉛華在面盆裡蜿蜒成霞。
元書在鏡子裡注意到侯黎欲言又止的神情，淺淺一笑：“眼巴巴得瞧著作甚？阿梨莫非也想敷粉點紅？”
侯黎搖搖頭，明眸微微閃爍：“只是有些好奇。”
至於好奇什麼，她沒明說，元書卻立時會意。
去淨華美妝容的元書，如同把白日的高傲一同洗去，在晚間燈火下，眉眼清秀，面板白淨自然，氣質溫和而無害。
她長睫低垂，雙唇微啟，聲音幽然如谷間佩蘭：“女人就像梅瓶裡的嬌花兒，縱使低賤如泥，也要將最美的一面展現出來。一縱即逝的恩寵也好，人皆可棄的輕視也罷，總要好好活。那些捉摸不透的東西，就永遠別去想。隨遇而安，珍惜眼前繁華，也未嘗不好。”
侯黎有些意外。
沒想到元書作為大家族的丫鬟，竟然有如此淡然的心態。
她看得很清晰，對自己的命運，對很多人的命運。
但這何嘗不是一種悲哀？
驟然，窗外傳出一陣窸窣聲響。侯黎循聲望去，瞥見一抹潔白。元書則迅速得走至窗前，探出半個身子，高聲道：“公子，可是要起夜？”
隔了兩息，皇甫公子平和的聲音隱隱約約傳過來：“不必。你們歇著罷，我去妹妹那裡看一看，同她說說話。”
現在時間已近亥時，正是人定時分，有什麼話不能等第二日天明瞭再說？
侯黎暗自疑惑，待皇甫公子月白的衣襬從小院裡消失，她慢慢站起來，哎呀一聲捂著肚子快步往門外走：“不好，應是今日吃壞了東西，小腹疼的厲害。我去外面解手了。”
元書不疑有他，叮囑道：“夜裡黑，把門口的燈籠帶上。”
那可不行。偷偷跟蹤的時候帶著燈籠，那就不叫跟蹤了。侯黎想。
在心中對元書道一聲歉，侯黎裝作沒聽見，放輕腳步一口氣衝出院門。
皇甫公子沒有刻意遮掩自己的行蹤，手裡又掌著燈，在夜裡分外顯眼。
侯黎遠遠跟著，一路平順的跟到了嬌娜所住的“弄玉苑”，也沒被察覺。
皇甫公子將門口守夜的丫鬟遣回屋，隨後輕悄悄進了嬌娜的閨房。
她眼睛一轉，輕手輕腳繞到樓閣後，摸上榆樹粗糙的樹皮，從樹後面探出頭。
暖融融的燭光透過紙窗，為樹蔭蒙上一層熒光。
“哥哥這麼晚來我這裡作甚？”嬌柔的聲音微微沙啞，應是剛被吵醒。
很好，看來這個位置能聽清。侯黎鬆了口氣，集中精力側耳細聽。
“來看看你痊癒了沒有。”皇甫公子道，“看起來還不錯，面色紅潤了不少。”
兩個人又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，瑣碎無聊，讓聽者昏昏欲睡。
“你的病，怎麼回事？”皇甫公子冷不丁發問。
悄然無聲。
嬌娜沒有回答。
皇甫公子繼續說：“你的身體狀況，別人不清楚，我們皇甫嫡系一支卻都明白。”
“你是狐族這一代，嫡系裡唯一的女妖。一生順遂，無病無災，受狐仙庇護，壽終後靈魂歸屬於她。”
“你的病，來得蹊蹺。”
嬌娜悶哼一聲，開口：“自然蹊蹺。還不是有人窮極無聊，給我下了絆子，連毒藥都用上了。”
皇甫公子聲音難掩訝異：“是誰？你這半年極少外出，旁人也近不了身，更不會發現你的身份。”
“莫非……”皇甫公子聲音晦澀，欲說還休。
一時間，二人都沒作聲。
“也是煞費苦心了，尋來了勾吻，碾碎加在了我的糕點裡。還怕對我不起效，又在茶水裡添了一味半夏。”嬌娜嘲弄地說，“哥哥可要當心了，別待每個人都如此親厚。你傻不愣登對人家掏心窩子，那人轉身就捅你一刀，防不勝防。”
“既然發現了，為何還要服下？你雖不同凡人羸弱，不致暴斃，毒素積攢到體內還是會起效用。”
“自然是陪那人做戲。假惺惺的親如一家，誰不會？看到那位心虛的神情，還有對我一輪又一輪的試探，我就忍不住發笑。”嬌娜懶洋洋道，
“這世上，可沒有比看戲更有意思的事情了。”
侯黎挑起一片眉毛。
看來狐妖之間也有勾心鬥角的家庭倫理之爭？
兄妹倆又嘮了會兒磕，有說有笑，話題繞到了十萬八千里遠，似乎剛才的劍拔弩張從未發生。
侯黎又聽了半刻，遂慢悠悠的原路返回。
走到半路，她心絃忽地一繃。
既然是成了精的狐狸，就算沒有通天本領，也不會對有人跟蹤偷聽毫無覺察，甚至毫無防備地將自己的秘密和盤托出吧？
在聊齋的世界裡待了一日，侯黎已經不能將書裡的角色當成純粹的扁平人物。
他們有思想，有情感，有血肉，不亞於書外的任何人，智商和防備心自然也不會低到哪兒去。
她放緩呼吸，撫平劇烈散亂的心跳，不聲不響地折回去。
燭火依舊亮著，皇甫公子還未離開。二人仍舊聊著些雞毛蒜皮的小事，不時有笑聲從屋中傳出，驚起了枝頭上的雀兒。
其樂融融。
是她多疑了嗎？
侯黎雙眉舒展開來，微妙的感覺卻並未消散。
她邊走邊思索，慢騰騰回到了小院，仍不得要領。
蠟燭被人吹滅，元書已經歇下了。侯黎將動作幅度減小，儘量不發出聲音，摸著黑爬到席子上躺下，進入黑甜夢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