荒山野嶺之中,一個年過四旬的中年男子踽踽獨行。
枯黃的落葉被他踩得咯吱咯吱地響,然而剛剛下過雨的泥土地面上卻沒有留下一點點足跡。
他邊走邊微微回頭,後面的坑窪被人踩得水聲四起。
他忽然站住了,不遠處的跟蹤者也停住了。
叢林深處還是叢林,靜謐而安逸的空間彷彿一片世外桃源。
前面一棵參天古樹之下有一座小廟,誰會想到在這深山老林裡會有一座廟呢?而且從來沒有人上香,也沒人來往。
廟裡只住了一個老僧。
乍一看這座小廟還以為是一座孤墳。
老僧確實有點像個死人,沒有任何表情,沒有喜怒哀樂。
中年男子走到廟前,痴痴地凝望了一會兒漆黑一團的門,半晌沒有動,也沒有說話,彷彿陷入了沉思。
“施主從何處了?”
老僧居然先開口。
中年男子好像很久沒說過話了,嗓音極其低沉:“從血海中來.”
“阿彌陀佛.”
老僧嘆了口氣,道:“施主要去往何處?”
中年男子還未及答話,身後閃出好幾條人影。
一人怪笑著道:“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連珠公子?”
中年男子還沒說話,另一人笑道:“瘦得跟一隻小雞似的,哈哈……”“老爺叫我們不要輕舉妄動.”
剛才那個人提醒道。
第二次說話的人道:“活捉了他可是大功一件!”
六個人緩緩圍了上來,中年男子動也沒動,老僧忽然從廟裡走了出來。
那幾個人嚇得連連倒退。
老僧的模樣實在太嚇人了,他長得簡直不像人,也不像鬼,鬼還有幾分人樣呢!他長得……沒人能分辨得出哪裡是眼睛,哪裡是鼻子,哪裡是嘴巴,哪裡是耳朵。
他好像根本沒有臉,腦袋上只是一團模糊的血肉,好像剛剛被人用錘子砸爛了一樣。
中年男子卻一點也不驚訝,他好像跟老僧是熟人。
“你是什麼人?別阻礙咱們辦事!”
一人氣勢洶洶道。
老僧沒有嘴巴,卻能發出清晰的聲音:“執迷不悟者該當何罪?”
中年男子沉思著道:“死!”
死字出口,六人忽然一齊倒地,沒人知道他們是怎麼被殺,被誰所殺。
老僧雙手合十,默唸道:“阿彌陀佛,你所看到的人並不全是人,有很多動物混在其中.”
中年男子道:“苦大師肯為我指點迷津嗎?”
苦大師搖了搖頭,指著遠方道:“千山鳥飛盡,能飛的鳥多自由啊,可它們也不知道去哪兒,只知道活著。
施主若是想活下去,自然有路可走,若是萬念俱灰,生亦何歡?”
中年男子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,雙眼含淚瞧著老僧,顫聲道:“哥哥,你難道不想為家族報仇雪恨嗎?”
苦大師雙手合十,說道:“你不是已經為你的家族復仇了嗎?血海無涯,回頭是岸。
還望施主早日放下屠刀,立地……”中年男子猛地站起身,大聲道:“現在還不是回頭的時候,哥哥你要是還有一點人性,哪怕只有一丁點兒,你也應當跟我一起揭竿起義,恢復舊河山!你難道忘了是誰把你害成這副模樣的嗎?”
苦大師緩緩轉過身,慢慢走進了小廟,門也關上了。
中年男子也轉過身,臨走前咬著牙道:“我誓要滅大宋!”
說完便大踏步走了,泥濘的路上還是沒有留下一點點腳印。
中年男子走到山下,一頂小轎子早已在等候。
兩個人抬著中年男子飛快地在崎嶇的山路上行走,如履平地。
不久便出了山路,來到一座城門之前。
中年男子出轎子之後已經換了另一身裝束,看起來像是個普通的做生意的人,沒有之前那麼瘦削了,反而顯得有點發福。
他一下轎子,抬轎子的兩個人便抬著空轎子走了。
他一個人進了城門。
城裡人山人海,來往商客絡繹不絕,他混在人群之中一點也不顯眼。
可他一進城門就被人盯上了,而且不止一個人。
他邊走邊用眼睛的餘光瞟著,計算了一下,大概有二十幾個人在跟蹤。
他來到一個拐角,冷不防從跟蹤他的人背後出現,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腕,雖然只是用兩根手指,那人卻痛得哇哇亂叫:“哎,你怎麼隨便打人啊?”
他面無表情道:“你們是付勇昆派來的嗎?”
那人裝傻充愣道:“誰是付勇昆?我不認識!”
他冷冷笑道:“濟南城裡還有不認識付勇昆的人?”
他使了點力氣,那人痛得手腕都抽搐起來,連連擺手道:“我認識,我認識!”
“那你是他派來的嗎?”
“是,哎喲,是,哎喲!”
“現在就帶我去見他!”
“現在?”
“對!”
生死都被人掌控了,腳步還不得被人掌控?他們倆像好朋友一樣攬著胳膊走在大街上,很多路人投來異樣的目光和閒言碎語:“喲,還是頭一次見到兩個大男人摟得這麼緊的!你說他們是不是一對兔爺?哈哈……”中年男子一點也不動聲色,那人卻又羞又氣,可肩膀的關節處被扣得死死的,稍一掙扎就會被捏碎。
付府這幾天都是大門緊閉,似乎出了什麼大事,對來訪的客人一律謝絕。
可當那人對門房說了一句話之後,門房趕緊把門開啟,數十個大漢急忙趕了出來,在門兩邊站成兩排。
中年男子微微冷笑,把那人推向一邊,道:“嚯,這麼多人迎接我?”
沒有人說話,只是死死盯著他,付勇昆款款從大廳中邁步而出,神情凝重地盯著中年男子,半晌才道:“連珠公子,別來無恙?”
連珠公子收起臉上戲謔的笑容,面無表情道:“託你的福,還沒死透.”
付勇昆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,笑了一下道:“你倒是比以前胖了許多.”
連珠公子把假肚子裡的一塊軟綿綿的墊子拿了出來,上面竟然是一團血,還有兩片血淋淋的耳朵,一把扔在了付勇昆的腳邊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付勇昆連退幾步,盯著地上的耳朵,用發抖的手指著道:“你殺了誰?”
連珠公子冷笑一聲,道:“這對耳朵你認不出來,這根簪子你總認得出來吧?”
“什麼?”
付勇昆幾乎要跌倒了,神情恍惚地看著地面,只看到紅紅的模糊的一片。
連珠公子又道:“黃知府不是跟你說他得知洪大人收到一封密信嗎?那封信就是我寫的.”
付勇昆一直退到大廳的門柱上,彷彿無力站住,緩了好幾口氣才道:“我,我早就料到了,你,你今天就是來報仇的吧!”
府門砰一聲關上了,大漢們猛地圍上來,一個個躍躍欲試,握緊手中的兵器。
連珠看都不看他們一眼,微笑道:“我不是來報仇,而是來尋死.”
“什麼?”
付勇昆驚訝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驚訝之情使得他的精神也恢復了一點,離開了柱子,搖搖晃晃地站著。
連珠公子漫不經心地瞧著他,長長嘆了口氣,緩緩道:“正所謂生亦何歡,死亦何苦。
我全家性命都被害,我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又有什麼意思呢?你還不如送我去跟他們團聚吧?人間舉目無親,生無可戀,可悲,可嘆,唉……”大漢們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紛紛退了回去。
付勇昆疑神疑鬼地瞧著他,慢慢走到他跟前,又看到地上的一對耳朵,不禁又悲從中來,擰著眉頭道:“那你為什麼要殺我女兒?”
連珠公子也出神地看著地上的耳朵,道:“她是你在世上唯一的親人,殺了她就等於殺了你全家,也算是我替我全家報了仇了,不是嗎?”
付勇昆雙目緊閉,老淚縱橫,慘笑道:“你不是為你全家報仇,而是為你自己報仇!”
連珠公子沉默不語。
付勇昆仍閉著眼睛道:“因為你當初看上了我的大女兒,可我的大女兒已經嫁給了田富,你心有不甘,想跟田富決一死戰,還鬧著讓我同意勝者則為我大女兒的丈夫。
我女已嫁給他人,怎麼可能一女二嫁?你分明是陷我於不仁不義!”
連珠公子露出一點扭曲的表情,又夾雜著一點不屑的神情,冷笑道:“還不是因為田富是你的關門大弟子?而我不過是個外人而已!”
付勇昆額頭上青筋凸起,指關節咯咯作響,厲聲道:“你本來就是個外人,不是我賞你一碗飯吃,你還守著家裡的一套空宅,坐吃山空呢!你不僅逼走了田富,還逼死了我的大女兒!”
連珠公子吸了一口氣,久久不撥出來,臉色漸漸發紅,忽然表情大變,笑道:“你知不知道我有個兒子?”
付勇昆愣了一下,連珠公子接著笑道:“是跟你女兒生的.”
“什麼?”
付勇昆眼珠子都快瞪出血了,怒道:“你們什麼時候做的苟且之事?”
連珠公子微笑道:“就在田富離開之後,你女兒投江之前。
你以為田富是跟你女兒一起走的嗎?他是跟家裡的一個丫鬟走的。
可他根本不愛那個丫鬟,只是把她當做一個發洩的工具而已,還生了一個孩子,他也不愛那個孩子。
丫鬟因為得不到真愛,鬱鬱而終,孩子沒人管,所以成了街頭混混。
田富也英年早逝了。
可悲,可嘆,唉……”付勇昆眯著眼睛,懷疑道:“田富是我親自定下的女婿,又跟我女兒青梅竹馬,怎麼可能甘心拋下她?”
連珠公子嘴角微微上揚道:“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.”
“什麼事?”
付勇昆迫不及待地問道。
連珠公子似乎在回憶往事,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,道:“雖然你不同意我們比武定親,但在我三番五次的挑唆之下,田富卻同意跟我比武,我輸了的話就返回老家,從此不再踏足濟南城,他輸了的話就將愛妻拱手讓給我.”
“結果呢?”
付勇昆感覺自己有點明知故問。
連珠公子微微一笑道:“他輸了,所以我跟麗芳有了兒子.”
付勇昆厲聲道:“他現在在哪兒?”
連珠公子依然微笑著,嘴角不知不覺流出一絲血絲,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,他忽然倒在地上,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了。
付勇昆向一個大漢使了個眼色,那個大漢走到連珠公子身邊,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,又摸了摸脖子,點點頭道:“死了.”
眾人唏噓不已,付勇昆沉默良久,牙齒咬得咯咯作響,說道:“將他碎屍萬段!還有,儘快找到他的孽種,格殺勿論!”
付勇昆癱坐在地,憤怒而落寞地望著眼前,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,不停地往下掉。